庭院深深 第1章

方絲縈走上了那座橋。


  站在橋欄杆旁邊,她默默的望著橋下的流水。橋下,河道并不太寬,但是,遍布著石塊和小鵝卵石的河岸卻占地頗廣。溪水潺□的流著,許多高聳的岩石突出了水面,挺立在那儿,帶著股倨傲的神態。流水從岩石四周奔流下去,激起了無數小小的泡沫和回漩。五月的陽光遍洒在河水上,閃耀著万道光華。那流水淙淙的奔流聲,像一支輕輕柔柔的歌。站在那儿,方絲縈佇立了好一會儿。那流水,那泡沫,那岩石,和那回漩都令她眩惑,令她感動,令她沉迷。她撫摩著橋欄杆,她深呼吸著那郊外帶著松、竹、泥土混合气息的空气。然后,她慢慢的向橋的那一邊走去,橋的那一邊已遠离了市區,一條寬寬的泥土路向前平伸著,泥土路的左邊,是生長著松林、竹子的山坡。右邊,是遼闊的田野,以及疏疏落落分布著的一些小農舍。
  走過了橋,她回頭看了看,橋柱上刻著:
  
  “松竹橋 一九五五年重建”
  

  她微微顰眉,“松竹橋”,名字倒不錯,但是,為什么不用木材建造呢?水泥的橋多煞風景!不過,這是實用的,她可以從橋這邊的泥地上看出車痕頻繁,這儿是台北市的外圍,許多有錢的人不喜歡台北市的繁囂,反而愿意結廬于台北近郊,何況這儿是出名的風景區呢!她相信再走過去,一定可以發現不少的高級住宅,甚至樓台亭閣,畫棟雕梁。
  她走過去了,几步之外,路邊豎著一塊指路牌,上面寫著:“松竹寺”牌子上的箭頭指向山坡上的一條小徑,小徑兩邊都是挺直的松樹。松竹寺!這就是那座小有名气的寺廟,很多信徒、很多游客都常去的。她呢?也要去看看嗎?她在那小徑的入口處停頓了片刻,然后,她搖了搖頭,拋開了那條小徑,她仍然沿著那條寬闊的泥路向前走去。
  午后的陽光明朗而炙熱,五月,已不再是涼爽的季節。方絲縈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,慢得不能再慢,她的額上已沁出了汗珠,她站住,用小手帕拭去了額上的汗。前面,有著好几棟白色的建筑,很新,顯然是最近才造好的,造得很考究,很漂亮。她看著那些房子,然后,她輕輕的鎖了鎖眉頭,自己對自己說:“你要做什么呢?你想到哪儿去呢?”
  她沒有給自己答案。但是,她又机械化的向前面走去了,走得好緩慢,走得好滯重。越過了這几棟花園洋房,兩邊的田野就全是茶園了。茶園!她眩惑的看著那一株株的茶樹,該快到采茶的季節了吧!她模糊的想著。又繼續走了一大段,接著,她猛的站住了,她的視線被路邊一個建筑物所吸引了。建筑物?不,那只能說曾經是建筑物而已——那是一堆殘磚敗瓦,一個火燒后的遺址。她瞪視著那堆殘破的建筑,從那遺剩的磚瓦和花園的鏤花鐵門上看起來,這儿一定原是棟豪華的住宅。從大路上有條石子路通向那鏤花的鐵門,門內還有棵高大的柳樹。現在,那門是半開著的,雜草在圍牆的牆腳下茂盛的生長著,那鏤花的門上已爬滿了不知名的藤蔓,垂著長長的卷須和綠色的枝葉。在那石子路邊,還豎著一塊木牌,由于雜草叢生,那木牌几乎被野草所淹沒了。方絲縈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,拂開了那些雜草,她看到木牌上雕刻著的字跡:
  “含煙山庄”是這個雅致的名字感動了她嗎?是人類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嗎?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情緒,只是,在一眼看到“含煙山庄”這四個字的時候,她就由心底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情緒;含煙山庄,含煙山庄,這儿,曾經住過一些怎樣的人?曾發生過怎樣的故事?誰能告訴她?一場火,怎會有一場火?
  她走向了那鏤花的鐵門,從開著的門口向內望去,她看到了一個被雜草所蹂躪了的花園,在遍地的雜草中,依舊有一兩株紅玫瑰在盛開著,好几棵高大的榕樹,多年沒有經過修剪,垂著一條條的气根,像几個蒼老的老人飄拂的長髯。那些綠樹濃蔭,很給人一种“庭院深深深几許”的感覺。榕樹后面,是那棟被燒毀的建筑,牆倒了,屋頂塌了,窗子上的玻璃多已破碎。可是,仍可看出這棟屋子設計得十分精致,那是棟兩層樓的建筑,房間似乎很多,有彎曲的回廊,有小巧的陽台,有雕花的欄杆,還有彩色的玻璃窗。可以想見,當初這儿是怎么一番繁華景象,花園內,一定充滿了奇花异卉,房子里……房子里會住著一些怎樣的人呢?她出神的看著那棟屋子的空殼,那被煙熏黑了的外牆,那燒成黑炭似的門窗,那倒在地上的橫梁……野草任意的滋生著,帶著荊棘的藤蔓從窗子中由內而外、由外而內的攀爬著……呵!這房子!這堆廢墟!現在是沒有一個人了!她發出深深的歎息,一切“廢墟”都會給人一种凄涼的感受,帶給人一份難以排遣的蕭索和落寞。她踏進了花園(如果那還能算是花園的話),走到了那兩株紅玫瑰的旁邊,五月,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,這兩株玫瑰也開得相當絢爛。只是,雜在這些野草和荊棘中,看來別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。她俯身下去,摘下了兩朵玫瑰,握在手中,她凝視著那嬌柔鮮艷的花瓣,禁不住又發出了一聲歎息。玫瑰的香味濃而馥郁,她拿著玫瑰花,走向那棟廢墟。
  她是相當累了,她在郊外几乎走了一個下午,她從旅舍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鐘,現在,太陽都已經偏西了。她走上了几級石階,然后,在一段已倒塌的石牆上坐了下來,握著玫瑰,托著下巴,她環視四周,被周圍那份荒蕪的景象深深的震懾住了。
  她不知道她這樣坐了多久,但是,暮色已不知不覺的游來。落日在廢墟的殘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黃,傍晚的風帶著几絲涼意對她襲來。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,看著那聳立未倒的殘壁在地上投下的陰影越來越大,看著一條長尾巴的蜥蜴從那些藤蔓中穿過去,再看著那荒煙蔓草中的玫瑰,正在晚風的吹拂下顫動……她看著看著,不自禁的想起了以前念過的兩個句子:“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与斷井頹垣……”
  于是,一股沒來由的熱浪沖進了她的眼眶,她的視線模糊了,她開始幻想起來,幻想這屋子中原有的喜悅,原有的笑語,和……原有的愛情。她幻想得那么逼真,一段故事,一段湮沒了的故事……她几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實性,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愛情生活,當然,這里面有痛苦,有掙扎,有眼淚,有誤會,有爆發……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閉上了眼睛,不由自主的,又發出了一聲深長的歎息。
  忽然間,她被一陣父的聲音所惊動了,張開眼睛,她對聲音的來源看去,不禁猛的大吃了一惊。在那儿,在一片斷牆与磚瓦的陰影中,有個男人正慢慢的站起身來……她是那樣吃惊,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,因為,她一直沒有發現,除了她之外,這儿還有另外一個人,而且,這個人顯然比她更早就到了這儿了,卻不聲不響的蜷伏在那牆角里,像個幽靈。她用手蒙住了嘴,阻止了自己的喊聲,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男人,那男人從陰影中走出來了,他一只手拿著一根手杖,另一只手扶著牆,面對著她。她的心跳得強而猛烈,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,無所遁形,他看到了她,或者,早就看到她了,因為他一直蟄伏在那儿呵!可是,立即,她發現她錯了,那男人正緩慢的向前移動,一面用手杖敲擊著地面,一面用手摸索著周圍的牆壁,他的眼睛睜著,但是他視若無睹……他是個瞎子!她吐出一口長气,這才慢慢的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來,卻又被另一种愴惻的感覺所抓住了。她仍然緊緊的盯著那男人,看著他在那些廢墟中困難的、顛躓的、蹌踉的移動。他不很年輕,大約已超過了四十歲,生活很明顯的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,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暉中顯得非常的清晰,那是張憂郁的面孔,是張飽經憂患的面孔,也是張生動而易感的面孔。而且,假如不是那對無神的眸子,他几乎是漂亮的。他有對濃黑的眉毛,挺直而富有個性的鼻子,至于那緊閉著的嘴,卻很給人一种倔強和坏脾气的感覺。他的服裝并不襤褸,相反的,卻十分考究和整洁,西裝穿得很好,領帶也打得整齊,他那根黑漆包著金頭的手杖也擦得雪亮。一切顯示出一件事實——他并不是個流浪漢,而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,但是,他為什么蜷縮在這廢墟之中?
  他在滿地的殘磚敗瓦和荊棘中摸索前進,他几度顛躓,又掙扎著站穩,落日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荒草之中,那影子瘦長而孤獨。那份摸索和掙扎看起來是凄涼的,無助的,近乎絕望的。淚水重新濕潤了方絲縈的眼眶,怎樣的悲劇!人生還有比殘廢更大的悲哀嗎?眼看他直向一堆殘磚撞上去,方絲縈不禁跳了起來,沒有經過思索,她沖上前去,剛好在他被磚瓦絆倒之前扶住了他,她喘息著喊:
  “哦!小心!”
  那男人猛的一惊,他站住,怔在那儿,接著,他徒勞的用那對無神的眸子望向方絲縈,用警覺而有力的聲音說:
  “是誰?是誰?”一時間,方絲縈沒有答話,她只是愣愣的看著自己面前那張男性的面孔,她活了三十年,這還是第一次,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上,有這樣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。由于沒有得到答案,他又大聲說:“是誰?剛剛是誰?”方絲縈回過神來了,吸了一口气,她用穩定的聲音說:
  “是我,先生。”“你!”那人坏脾气的說:“但是,‘你’是誰?”
  “我姓方,方絲縈。”方絲縈無奈的介紹著自己,心底卻有份荒謬的感覺。介紹自己!她為什么向他介紹自己?“你不認得我,”她語气淡漠的說:“我只是路過這儿,看到這棟火后的遺址,一時好奇,走進來看看而已。”
  “哦,”他很專心的傾听著她。“那么,我剛剛听到的歎息不是幻覺了?那么,這儿有一個活著的人,并不是什么幽靈了?”他悶悶的說,像是說給他自己听。
  “幽靈?”方絲縈皺皺眉頭,深思的看著他。“你在等待一個幽靈嗎?”她沖口而出的說。因為,他的臉上明顯的有著失望的痕跡。“什么?”他的聲音中帶著點惱怒。“你說什么?”
  “哦,沒什么。”方絲縈答著,研究的看著面前這張臉,這是個易怒的人呵!“我只是奇怪,你為什么坐在一堆廢墟里?”
  “那么你呢?你為什么到這堆廢墟里來?”“我說過,我好奇。”她說:“我本來是到松竹寺去玩的。”
  “一個人?”“是的,我在台灣沒什么朋友,我是個華僑,到台灣來度假的,我在美國住了十几年了。”
  “哦。”他看來對她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,但他仍然仔細的傾听她,用一种屬于盲人的專注。“可是,你的國語說得很好。”“是嗎?”她嘴角飄過了一抹隱約的微笑。她知道,她的國語說得并不好,有五六年的時間,她住在完全沒有中國人的地方,不說一句國語,以至如今,她的國語中多少帶點外國腔調。“是的,很好。”他出神的說,歎了口气。“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嗎?我聞到了花香。”
  “有兩朵玫瑰,我在花園里摘的。”
  “花園——”他愣了愣。“那儿還有花嗎?”
  “是的,有兩株玫瑰,長在一堆荒草里。”
  “荒草——”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許多直線條的紋路。“這里到處都是荒草了吧?”“是的,荒草和廢墟。”
  “荒草和廢墟!”他的聲音蒼涼而空洞,低低的說:“這里曾經是花木扶疏的。”“我可以想像。”方絲縈有些感動,這男人的神色撼動了她。“你一定很熟悉這個地方。”
  “熟悉?!豈止熟悉?這是我的地方!我的房子,我的花園,我的家。”“哦!”方絲縈瞪視著他。“那么,你失去了很多的東西了?”
  “一個世界。”他低聲的說,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。
  “怎樣失火的?”方絲縈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和
  關切。不等回答,她又急切的問:“有人葬身火窟
  嗎?”“不,沒有。”“那還好。”她吐出一口气來。“花園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。”“重建!”他打鼻子里哼了一聲。“沒有人能重建
  含煙山庄,再也沒有人了!除非……”他咽住了,把
  頭轉向天空,突然醒悟似的說:“天气不早了,是
  嗎?”“是的,太陽都已經下山了。”
  “那——我得走了。”他匆忙的說,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雜草碎石的地面,這份無助深深的引起了方絲縈的怜憫,她本能的扶住了他。“你住在什么地方?”她問。
  “就在附近,几步路而已。”
  “那么,我送你回去,反正我沒事。”
  “不!”他很快的說,几乎是惱怒的。“我可以自己走,我對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!而且,我還不要回去呢!我要去接我的女儿。”“女儿!”方絲縈頓了頓,緊緊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。“你有個女儿嗎?多大了?她在什么地方?你要到那里去接她?”
 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鎖在一起。“這關你什么事嗎?”他率直的說:“你倒是很喜歡管閒事的呵!”方絲縈的臉驀的脹紅了。她掉頭望向天際,太陽已經沉落了,最后的一抹彩霞還挂在遠山的頂端,留下一筆淡淡的嫣紅。“我只是隨便問問,”她輕輕的說。“我說過,我在這儿沒有朋友,所以,我……”她沒有講完她的話,但是,那男人顯然已經了解了她那份孤寂,因為,他眉峰的結放開了,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,這表情緩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,使他看起來和煦而慈祥。“我抱歉。”他匆促的說。“我的脾气一直很坏。”為了彌補他剛才的失禮,他又自動的答复了方絲縈的問題。“我女儿今年十歲,就在這儿的國民小學讀書,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,今天我既然出來了,就不妨去接接她。”
  “我送你去,好嗎?”方絲縈熱切的說。“我沒有事,一點事都沒有。”“如果你高興。”那男人說,聲調卻是淡漠的,不太熱中的。方絲縈看了他一眼,她知道,他一定以為碰到了個最無聊的人,一個無所事事而又愛管閒事的人!但,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。望著他,她說:
  “注意,你前面有一堆石頭,你最好從這邊走!”她攙扶了他一下。“我攙你走,好嗎?”
  “不用!”他大聲說。
  方絲縈不再說話了,他們繞出了那堆廢墟。一經走到花園里,沒有那些絆腳的木頭和石塊,那男人的腳步就快了起來。方絲縈發現他确實對這儿很熟悉,而且,她這時才發現她剛才忽略了的地方,這花園中間有條水泥路,卻并沒有被雜草所盤据,顯然是因為常有人走的關系。那么,他是真的常到這廢墟中來了?一個失明的男人,經常到一堆廢墟里來做什么?是憑吊過去?還是找尋過去?她不禁悄悄的,也是深深的,研究著旁邊這個男人的臉譜。現在,那男人專注的走著路,似乎根本忘記了她的存在,那張臉是憂郁、冷漠、嚴肅,而莫測高深的。沿著那條大路,他們走了沒有多遠,方絲縈就看到路邊有棟相當豪華的花園洋房,兩扇大大的紅門,高高的圍牆,修剪得像一個個小亭子似的榕樹從圍牆頂端露了出來。圍牆里有棟兩層樓的建筑,外壁上貼著講究的花磚,有美麗的壁燈,和別致的圓形窗子。那圍牆的紅門上挂著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子,是:“柏宅”方絲縈再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。
  “這路邊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嗎?柏先生?”她問。
 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。“你怎么知道我姓柏?”他迅速的問。
  “這很簡單,你說你的家就在附近,這棟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,從你的服飾看來,你應該是棟考究住宅的主人。而這房子的大門上,挂著‘柏宅’的牌子。”
  “唔,”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。“你的聯想力倒很丰富。你做什么的?一個作家?”
  “沒那份才華,卻很有寫作的興趣。”她說,凝視著他。“我在美國學的是教育,當了五年的小學老師。”
  “你可以改行學寫作,你仿佛在搜尋故事!你探訪一座廢墟,你發現了一個瞎子,你希望從他身上找出故事,然后去寫一本簡愛,咆哮山庄,或是蝴蝶夢。”他冷冷的說,聲音里帶點諷刺味道。“哼!”方絲縈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。“你錯了,柏先生,我對你的故事不感興趣。”
  “是嗎?”方絲縈不再說話了,他們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。然后,方絲縈看到了那所小學校,成群的孩子正三三兩兩的從校門口涌出來。這所學校位于一個小鎮市的頂端,門口的牌子是:
  “正心國民小學”顯然,他們來晚了,孩子們已經放學了,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鎮里面跑,也有一兩個是往他們來的方向走的。他們站住了,方絲縈仔細看著那些孩子,穿著白襯衫、藍短褲或藍裙子,這些孩子們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鳥,彼此追逐著,嬉戲著,打打鬧鬧……這是多么活潑而喜悅的一群!
  “他們已經放學了。”那盲人說。
  “是的,”方絲縈的呼吸有些急促,她急于想見到這男人的女儿是怎樣一個孩子。“你的女儿可能已經回家了。”
  “可能。”那男人說,并不怎么在意。
  “她高嗎?矮嗎?漂亮嗎?”方絲縈熱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尋著。“她是什么樣子的?”
  “我還希望有人告訴我她是什么樣子的呢!”那男人喃喃的說。“啊!”方絲縈惊异的看著他。“你竟然不知道……啊!”一股怜恤而愴惻的情緒從她胸口涌了上來。是的,他是瞎子!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長得什么樣子!但是……他瞎了很多年了嗎?“我要回去了,她一定早到家了。”那男人轉過了身子。
  “哦,等等!”方絲縈喊著,因為,她一眼看到校門口有個小女孩,正一個人孤獨的走出校門,那是個瘦瘦小小而蒼白稚弱的小東西,梳著長長的發辮,帶著一臉早熟的寥落。是這孩子嗎?她的心跳著,相信自己的判斷,是這孩子!一定的!那孩子長得多像她父親,她從沒看過這樣酷似的相像!濃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,連那股憂郁的神情都是她父親的再版。“我看到你的孩子了!”她喘息的說。“她果然是個漂亮的孩子!”“你怎能斷定……”那父親的話還沒說完,就被孩子的一聲惊呼所打斷了。那女孩已經發現了他們,她喊了一聲,就狂奔著跑了過來,一面喘著气喊:
  “爸爸!爸爸!”她一下子沖到了父親的身邊,用她的兩只小手緊緊的抓住她父親那只沒有拿手杖的手,她的眼睛大而明亮,帶著一种狂喜和受寵若惊的神情,仰視著她的父親。她那蒼白的小臉現在紅潤了,被喜悅和激動所染紅了。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。“爸爸!你來接我嗎?是嗎?爸爸!”她嚷著,環繞在她父親的膝下。她是多么瘦小呵!十歲?她看來不足六歲,像株風吹一吹就會折斷的小草。那蒼白的皮膚几乎是半透明的,這是個多脆弱的小生命呀!
  “我出來散步,順便來看看你放學沒有。”那父親說,并沒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,他的聲調是平平淡淡的。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絲縈。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愛你嗎?傻瓜!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靈在怎樣渴望著愛嗎?傻瓜!你可曾好好照顧過這孩子嗎?殘酷的父親哪!如果你“看”不見,你最起碼感覺得到呵!“哦,爸爸!”那孩子沒有因父親的平淡而失望,她仰視著父親的那對眸子里閃耀著單純的信賴和崇拜,除了信賴与崇拜之外,還有層薄薄的敬畏。她悄悄的把面頰倚在父親的手背上,激動的說:“你一個人走來的嗎?亞珠和老尤沒有陪你嗎?”“那位阿姨陪我走來的,你去謝謝她去!”那盲人准确的指出她所站的位置。那小女孩轉過臉來對著她,一時間,方絲縈竟有把她攬進怀里來的沖動,多美麗的小東西!多惹人疼愛的小東西!她是愿意犧牲世上一切,來博得這樣一個小東西的笑靨的。
  “噢,阿姨,謝謝你!”那孩子對她微微彎腰,但她舍不得离開父親的身邊,她的小手仍然緊緊的攥住她父親的手。只這樣馬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,她就把她那張被喜悅燃燒得發亮的小臉又轉向了父親,興高采烈的說:“我攙你回去!爸爸!你要走小心一點,當心你腳邊,那儿有個坑哪!”
  “好,你帶著我走吧,亭亭。”那父親讓女儿攙住他的手,但是,顯然的,他這只是為了撫慰那孩子而已,他并不真的需要幫助。“我們回去吧!天不早了。”
  “再見!阿姨!”那孩子沒忘記對她拋下一句再見,然后,她攙著父親的手,向那條寬寬的泥土路上走去了。
  方絲縈目送著這父女二人的背影。暮色已經蒼茫的籠罩了下來,那兩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層濃霧里,飄浮而虛幻。在這一剎那,方絲縈心頭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,她有种強烈的、被遺棄似的感覺。眼看著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,遠了,被暮色所吞噬了……她呆呆的佇立著,不能移動,眼眶卻逐漸的濕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