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過了晒茶場,柏霈文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,這是整個工厂中,除去了冷藏庫,唯一有冷气的房間。柏霈文每天都要辦六七小時的公。柏霈文不在的時候,這房間就是會客室。工厂中其他高級職員,像趙經理、張會計等的辦公廳就在隔壁一間。再過去,就是女工們的休息室、餐廳,和宿舍。這一排房子,整整有五大間,和机器房、晾茶房、冷藏庫等成為一個“凹”字形建筑的,在“凹”字形正中的空曠處,就成為了晒茶場。以規模來論,柏霈文這家茶葉加工厂已是台北最大的一家。別家工厂,搓茶、烤茶都還在用人工的階段,柏霈文則都用机器來取代了。因此,最近几年來,工厂擴張得非常厲害,業務的發達也极迅速,柏霈文在做事及創業方面,是有他獨到的見解和才干的。所以,這工厂雖然是柏霈文父親所創設,但是,真正發達起來,卻是在老人逝世之后。在工厂中做了十几年的張會計,常對新任的趙經理說:
“別看我們小老板文質彬彬的,做起事來比他老子強多了!他接手才三年,業務擴張了十倍還不止!”
柏霈文的哲學是:不斷的投資。他們工厂賺的每一筆錢,再投資于工厂,買机器,修房舍,建冷藏庫……他提高了產品的品質,因此,台北市的几家大茶庄,都成為他的固定主顧。接著,國外的訂單也源源而來,他自己的茶園已供不應求,他就再買茶園,又改良种茶的方法,也不知他怎么處理的,別家的茶園頂多一年收五次茶,春茶三次,秋茶兩次。他家的茶園,卻常常收八九次茶,每次的品質還都不差。因此,“柏家茶”的名气在茶葉界中,几乎是無人不知的。
走進了房間,柏霈文才坐下來,趙經理已拿著一大疊單据走來了。站在柏霈文桌子前面,他說:
“日本的訂單來了,指定要‘雀舌’,我們恐怕怎么樣也生產不了這么多。馨馨茶庄和清香茶庄也預定‘雀舌’,今年,我們的雀舌好像大出風頭呢!”
“雀舌”是一种綠茶,會品茶的人,就都知道雀舌,這种茶必須用茶葉心來做,葉片全不要,只要茶葉心,因此,許多茶葉心才能制出一點儿“雀舌”,這种茶也就特別名貴了。
“日本要訂多少?”柏霈文問。
“一千箱。”“我們接下來!”柏霈文說。
“行嗎?他們要三個月內交貨,秋茶要十月才能收呢!如果不能按期交貨,他們還要罰款。”
“你等一等,我打個電話問問。”
柏霈文撥了家里的電話號碼,接電話的是佣人阿蘭,柏霈文問:“高先生在不在?”“剛從茶園里回來。”“請他听電話。”對方來了。柏霈文簡洁明了的說:
“立德,茶園的情況怎樣?我一個月之內要收一批茶,行嗎?我接了日本的訂單。”
“什么訂單?”“雀舌。”“哈!”對方笑著。“我只好站在茶園里呼風喚雨,然后對著那些茶樹,吹口仙气。叫:‘長!長!長!’看它們長得出來不?”“別說笑話,你倒說一句,行還是不行?”
“行!”對方斬釘斷鐵的,爽快俐落的。“這可是你說的,立德,到時候采不來,我可要找你!”
“放心吧,霈文,什么時候誤過你的事?”
“那么,晚上見!”“等等!”“怎么?”“伯母叫你回家吃晚飯!”
“哦。”柏霈文挂斷了電話,望著趙經理,點點頭說:“就這樣,我們接下了。”“這位高先生,可真有辦法啊!”趙經理忍不住的說。“茶樹好像都會听他的話似的。”
“他是專家呀!”柏霈文說。“還有別的事嗎?”
“這些合同要簽字。胜大貿易行朱老板請你星期六吃晚飯,打過七八個電話來了。”
“胜大?銷哪里?”“東南亞。”“我們原來不是包給宏記的嗎?你把宏記的合同找出來給我看看再說。其實宏記也不坏,就是付款總是不干不脆,他上次付的是几個月的期票?”
“六個月。”“實在不太像話,合同上訂的是几個月?”
“好像是三個月。”“你先把合同拿來,我看看吧。”柏霈文接過了單据,一張張看著,趙經理轉身欲去,柏霈文又喊住了他。“等一下,趙經理。”“柏先生?”“我看到鍋爐房里的工人好像苦得很,溫度太高了,你通知張會計,給机器房裝上冷气机,費用列在裝置項內,馬上就辦,越快越好。”“好的。”趙經理笑了笑。“不過這樣一來,大家該搶机器房的工作了。”趙經理退出了房間,柏霈文靠進椅子里,開始研究著手里的几張合同,他勾出好几點要修改的地方。正要打電話找張會計來,忽然看到一群女工緊緊張張的從窗口跑過去,同時人聲嘈雜。他吃了一惊,站起身來,他打開房門,看到大家都往晒茶場跑去,他順著大家跑的方向看過去,只見一簇人擁在晒茶場中,不知道在看什么。他抓住了正往場中跑去的趙經理,問:“怎么了?發生了什么事?”
“有個女工在晒茶場上暈倒了。”
“暈倒了?”他一惊,迅速的向晒茶場走去。烈日如火般的曝晒著,晒茶場的水泥地被晒得發燙,他從冷气間出來,更覺得那熱气蒸人。這樣的天气,難怪女工要暈倒,在晒茶場上的女工應該輪班的,誰能禁得起這樣的大太陽曝晒?他沖到人群旁邊,叫著說:“大家讓開!給她一點空气!”
工人們讓開了,他走過去,看到一個女工仰躺在地下,斗笠仍然戴在頭上。斗笠下,整個面部都包在一層藍布中,只露出眼睛和鼻子,手腳也用藍布包著,這是在太陽下工作的女工們的固定打扮,以防太陽晒傷了皮膚。柏霈文蹲下身來看了看她,又仰頭看了看那仍然直射著的太陽。他知道,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她移往陰涼的地方,然后解除掉那些包扎物。毫不考慮的,他伸手抱起了這個女工,那女工的身子躺在他的怀里,好輕盈,他不禁愣了一下。把那女工抱進了自己的房間,他對跟進來的趙經理說:
“把冷气開大一點!快!”
趙經理扭大了冷气机,他把那女工平放在沙發上,然后,立即取下了她的斗笠,解開了那纏在臉上的布,隨著那布的解開,一頭美好而烏黑的頭發就像瀑布般披瀉了下來,同時,露出了一張蒼白而秀麗的臉龐。那張臉那樣秀气,柏霈文不禁怔住了,那高高的額,那彎彎的眉線,那闔著的眼瞼下是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,鼻子小而微翹,緊閉的嘴唇卻是薄薄的,毫無血色的,可怜兮兮的。他怔了几秒鐘,就又迅速的去掉她手腕上的布,再解開她襯衫領子上的衣扣,一面問趙經理:“這女工叫什么名字?”
趙經理看了看她。“這好像是新來的,要問領班才知道。”
“叫領班來吧,再拿一條冷毛巾來。”
領班是個三十几歲,名叫蔡金花的女工,她在這工厂中已經做了十几年了,看著柏霈文,她恭敬的說:
“她的名字叫章含煙,才來了三天,我看她的樣子就是身体不太好,她自己一定說可以做……”
“章含煙?”柏霈文打斷了蔡金花的話,這名字何其太雅,“怎么寫的?”“立早章,含就是一個今天的今字,底下一個口字,煙就是香煙的煙。”蔡金花笨拙的解釋。“她住在我們工厂的宿舍里嗎?”
“不,宿舍沒有空位了,她希望住宿舍,可是現在還沒辦法。”“為什么不派她在晾茶室工作?”
“哦,柏先生,”蔡金花勉強的笑了笑,天知道領班有多難做,誰不搶輕松舒适的工作呢?誰又該做太陽下的工作呢!“都到晾茶室,誰到晒茶場呢?她是新手,別的工作還不敢叫她做。”“哦。”柏霈文點了點頭,看著躺在沙發上的章含煙,瘦瘦小小的個子,穿了件白底小紅花的洋裝,皮膚白而細膩,手指細而纖長。這不是一個女工的料,太細致了。“她住在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”蔡金花有些局促的說:“等會儿我問她。假如我早知道她吃不消……”“好了,”柏霈文揮揮手。“你去吧!讓她在這里休息一下,她今天恐怕沒辦法繼續工作了,醒了就讓她回去休息一天再說。你先去吧。”蔡金花退出去了。章含煙額上蓋著冷毛巾,又在冷气間躺了半天,這時,她醒轉了過來。她的眉頭輕蹙了一下,長睫毛向上揚了揚,露出一對霧蒙蒙的,水盈盈的眸子,就那樣輕輕一閃,那睫毛又蓋了下去,眉頭蹙得更緊了。她試著移動了一下身子,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。
“她醒了。”趙經理說。
“我想她沒事了,”柏霈文放下心來。“你也去吧,讓她在這儿再躺一下。”趙經理走出了房間。柏霈文就徑直走到章含煙的面前,坐在沙發前的一張矮桌上,他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,靜靜的、仔細的審視著面前這張年輕的臉龐。那尖尖的小下巴,那下巴下頸項上美好的弧線,那瘦弱的肩膀……這女孩像個精致玲瓏的藝術品。那輕蹙的眉峰是惹人怜愛的,那像扇子般輕輕煽動的睫毛是動人的,還有那小嘴唇,那低低歎息著的小嘴唇……她是真的醒了。她的長睫毛猛的上揚,大大的睜著一對受惊的眸子,那黑眼珠好大,好深,好黑,像兩泓黝暗的深潭。“我……怎么了?”她問,試著想坐起來,她的聲音細柔而無力。“別動!”柏霈文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。“你最好再躺一躺,你暈過去了一段時間。”她睜大了眼睛,疑惑的望著他,好半天,她才醒悟的“哦”了一聲,乏力的垂下了睫毛。她的頭傾向一邊,眼睛看著地下,手指下意識的弄著衣角,發出一聲好長好長的歎息。
“我真無用。”她自語似的說。“什么都做不好。”
這聲低柔的自怨自艾使柏霈文心中掠過一抹奇异的、怜恤的情緒。她躺在那儿,那樣蒼白,那樣柔弱,那樣孤獨和無助。竟使他情不自禁的涌起一股強烈的,要安慰她,甚至要保護她的欲望。“你在太陽下工作得太久了,”他很快的說。“這樣的天气誰都受不了,別擔心,我可以讓他們把你調到晾茶室或机器房去工作。”她靜靜的瞅著他,眸子里有一絲研究的意味,那眉峰仍然是輕蹙著的。“別為我費心,柏先生。”她輕聲的說,有些慚愧,有些不安,最讓她感覺惶然的,是自己竟這樣躺在一個男人的面前。對于柏霈文,她在進工厂的第一天,就已經很熟悉了。她知道整個工厂對這位年輕的老板都又尊敬,又信服。在工人們的心目中,柏霈文簡直是人与神的混合体;年輕、漂亮、有魄力、肯做、肯改進、而又体諒下人。這時,她才領會到工人們喜歡他的原因,他是多么和气与溫柔!“晒茶場的工作不是頂苦的,我應該練習。”她說。“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,我不做,別人還不是一樣要做。”
“誰介紹你來的?”“你厂里的一個女工,叫顏麗麗,我想你并不認識她,她是我的鄰居。”他深深的看著她,這時,她已經坐起來了,取下了按在額上的毛巾,她長發垂肩,皓齒明眸。有三分瑟縮,有七分嬌怯,更有十二分的雅致。他不禁看得呆住了。
“這工作似乎并不适合你。”他本能的說。
“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開除我。”她有些受惊的說,大眼睛里帶著抹憂愁,祈求的看著他。
“哦,不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他急急的說。“我只是覺得,這工作對你而言太苦了,你看起來很文弱,恐怕會吃不消。”
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,再揚起來的時候,她的眼睛顯得更清亮了。她放開了蹙著的眉梢,唇邊浮起一個可怜兮兮的微笑。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讓柏霈文心動。她微笑著,自嘲似的說:“我做過更苦的工作。”“什么工作?”她沉默了。半晌,她才重新正視他,她唇邊依然帶著笑,但臉上卻有股難解的、鷙猛的神气。
“請不要問吧,柏先生。您必須了解,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,在這儿工作,我精神愉快。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輕松的工作的,但是,我還不想在這么年輕的時候,就讓自己的生命被磨蝕得黯然無光。”
柏霈文心里一動,這是一個女工的談吐嗎?他緊緊的看著她,問:“你念過書嗎?”“高中畢業。”高中畢業?想想看!她竟是一個高中畢業的女學生!卻在晒茶場中做女工!他惊訝的瞪視著她,覺得完全被她攪糊涂了。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呢?難道她僅僅是想在這儿找尋一些生活的經驗嗎?還是看多了傳奇小說,想去体驗另一种人生?“既然你已經高中畢業,你似乎不必做這种工作,你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職業呀!”
“我找過,我也做過,柏先生。”她笑笑,笑得好無力。“正經的工作找不到,我沒有人事關系,沒有舖保,沒有推荐,高中文憑不像你想像那樣值錢。另外,我也做過店員、抄寫員、女秘書,結果發現我出賣的不是勞力、智力,而是青春。我還做過更糟的……最后,我選擇了你的工厂,這是我工作過的,最好的他方了。”他沉吟了一會儿,凝視著她那張姣好的臉龐,他了解了一個少女在這社會上謀職的困難,尤其是美麗的少女,陷阱到處都是,等著這些女孩跳下去。他在心底歎息,他惋惜這個女孩,章含煙,好雅致的名字!
“工作對于你是必須的嗎?”
“是的。”“為什么?”“還債。”“還債?你欠了債嗎?你的父母呢?”
“我沒有父母。”她頹喪了下去,坐在那儿,她用手支著頤,眼珠更深更黑了。“我從小父母就死了,我已經不記得他們是什么樣子,我被一個遠房的親戚帶到台灣,那親戚夫婦兩個,只有一個白痴儿子。他們撫養我,教育我,一直到我高中畢業,然后,他們忽然說,要我嫁給那個白痴……”她輕笑了一下,看著柏霈文。“就是這樣一個故事,我不肯,于是,所有的恩情都沒有了。我搬出來住,我工作,我賺錢,為了償還十几年來欠他們的債。”
“這是沒道理的事!”柏霈文有些憤慨的說。“你需要償還他們多少呢?”“二十万。”“你在這儿工作一個月賺多少?”
“一千元。”天哪!她需要工作多久,才能償還這筆債務!他看著章含煙,后者顯然對于這份命運已經低頭了,她有种任勞任怨的神情,有种坦然接受的神態,這更使柏霈文由衷的代她不平。“你可以不還這筆錢,事先他們又沒說,撫養你的條件是要你嫁給那白痴!在法律上,他們是一點也站不住腳的。你大可不理他們!”“在法律上,他們雖然站不住腳,在人情上,我卻欠他們太多!”她歎了口气,眉峰又輕蹙了起來。“你不懂,我毀掉了他們一生的希望,在他們心目里,我是忘恩負義的……所以,我愿意還這筆錢,為了減輕我良心上的負荷。”抬起睫毛來,她靜靜的瞅著他,微向上揚的眉毛帶著股詢問的神情。“人生的債務很難講,是不是?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誰欠了誰。”柏霈文凝視著章含煙,他欣賞她!他每個意識,每個思想都欣賞她!而且,逐漸的,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強烈的、惊喜的情緒,他再也沒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,會有一個這樣的人物!像是在一盤沙子里,忽然發現了一粒珍珠,他掩飾不了自己狂喜的、激動的心情。站起身來,他忽然堅決的說:
“你必須馬上停止這份工作!”
“哦?先生?”她吃惊了,剛剛恢复自然的嘴巴又蒼白了起來。“我抱歉我暈倒了,我保證……”
“你保證不了什么,”他微笑的打斷她,眼光溫柔的落在她臉上。“如果你再到太陽下晒上兩小時,你仍然會暈倒!這工作你做不了。”“哦?先生?”她仰視著他,一臉被動的、無奈的樣子,那微微顫動著的嘴唇看來更加可怜兮兮的了。
“所以,從明天起,你調在我的辦公室里工作,我需要一個人幫我做一些案頭的事情,整理合同,擬訂合同,簽發收据這些。等會儿我讓老張給這儿添一張辦公桌,你明天就開始……”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。出乎柏霈文的意料,她臉上絲毫沒有欣喜的神情,相反的,她顯得很惊惶,很畏怯,很瑟縮,又像受了傷害。“哦,不,不,先生。”她急急的說。“我不愿接受這份工作。”“為什么?”他惊异的瞪著她。
她閉上了眼睛,低下了頭,再抬起頭來的時候,她眼里已漾滿了淚,那眼珠浸在淚光中,好黑,好亮,好凄楚。她用一种顫抖的聲音說:“我抱歉,柏先生,你可以說我不識抬舉。我不能接受,我不愿接受,因為,因為,……”她吸了一口气,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,一直流到那蠕動著的唇邊。“我雖然渺小,孤獨,無依……但是,我不要怜憫,不要同情,我愿意自食其力。我感激你的好心,柏先生,但請你諒解……,我已一無所有,只剩下一份自尊。”說完,她不再看柏霈文,就沖到門邊。在柏霈文還沒有從惊訝中回复過來之前,她已經打開門跑出去了。柏霈文追到了門邊,望著她那迅速的,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,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儿。他万万沒有料到自己的提議,竟反而傷了那顆柔弱的心。可是,在他的心靈深處,他卻被撼動了——有生以來的第一次,他是深深的,深深的,深深的被撼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