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記得在童年的時候;每到夏晚,總愛在院內葡萄架下,搬一條長凳,同弟妹們排排的坐在老祖母身旁;聽她老人家講一些陳年古怪的故事。 老年人講故事,多半是那些傳奇小說上的事蹟。到結果,她老人家總是笑咪咪的,揮著寬大的葵扇,指著天空中那些明亮的星星說:古今來的英雄美人,都是應著天上的星宿下凡的。 星宿與人原來有這樣密切的關係 。當時,在我們小小的心靈裡,卻感到莫大的新奇和神秘。直到深夜,我們還是戀戀不捨的,看著碧空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繁星;總希望在那許多星群中,找到一顆自己的命星。大概從那時起,我對於星星就無形中建立了情感。偶然,一顆流星拖著尾巴從天空中殞落了,也就彷彿在我們小朋友群中,失掉了一個同伴似的,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。 我很清楚的記得,在那年中秋節的前後。秋收完畢了。糧場上的高梁米、包穀穗子,堆成一座座小圓坵;鄉下人對著那些紫紅色的金黃色的穀粒,都當作珍珠似的寶貴。我們一家人和鄰居們,歡天喜地的坐在糧食堆旁邊乘涼。 父親從田裡摘來幾個綠澄澄的大西瓜,這些西瓜都是我們親手種成的 ,吃起來更覺得香甜有味。大人們抽著旱煙在談莊稼,孩子們在草地上捉迷藏,我和弟妹們卻坐在草坪上看星星,聽著比我們更小的孩子們唱著: 「天上大星配小星,地上酒壺配酒盅;八仙桌子配交椅,白面小姐配書生。」說起來很有趣,就在那天晚上,我們正玩得起勁的時候,忽然一顆明亮的大星,向我們果園的方向滑下,跟著小妹妹也哇的一聲哭起來;哭得很傷心,我們都覺得很奇怪。好半天,她才抽抽噎噎的說:剛才落下來的那顆大星,就是她的命星,她很久就注意那顆星星了。 當然;我們都嚇呆了。因為大家早都知道,誰的命星殞落了,誰也就要不久人世的。但是,誰也想不出方法來為她解說。後來還是老祖母來安慰她說:「小妞!別哭,那不是你的命星,那是一顆凶煞星,凶煞星是照著壞人的,因為那個壞人死了,他的星也就落下來了。」 年歲漸漸大了,我和弟妹們都揹起書包,到村裡小學去唸書。我因為在家裡母親已經教我唸過不少讀本,所以考的是插班生。從教科書上,我漸漸的知道不少關於自然界的常識,對於星星的神秘性,也漸漸的消失了 。不過,書本上所告訴我們的,那些火星、木星、海王星、冥王星等等的名字,都是老祖母從來沒有講過的。我們祇好去請教母親,母親是書香人家出身的閨秀,外祖父是我們當地有名的學人。她在幼年時候,跟舅父們在一起讀過不少古書,也學會作一點舊詩詞。在我們鄉間,許多人都將她當做「掃眉才子」看待的。 母親給我們講星星的故事,比老祖母文雅得多。她常常藉著講故事,教我們背誦許多有關星星的詩詞。詩詞的種類很多,像李清照、曹大家這些才女的詩文,她都記得很清楚,當時我們唱出一條新的,是杜牧的一首七言絕句: 銀燭秋光冷畫屏,輕羅小扇撲流螢, 天街夜色涼如水,臥看牽牛織女星。 牛郎和織女,是流傳在民間的一個美麗的故事。搬在舞臺上的戲名, |
叫做「天河配」。唐書上記載的叫乞巧節;鄉間的老秀才們,卻酸溜溜的稱為鵲橋會。每年在七月七日這一天
,鄉下站娘們,還特別的修飾一番,她們是否在月光下,也將心事向雙星祈禱一下,期待她如意的「郎君」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 也許是星星的影響吧!這故事在小兒女的心裡,似乎顯得更深刻,並且也很適合農家的風味。因為鄉下人 ,男的多半是耕田種莊稼,女的也很多織些布到市鎮上去賣,很難得有談情說愛的機會,說不定一輩子也沒有他們嚮往的七夕啊! 大概我在十三歲那年,在村裡小學畢業,考取了縣裡的初中。眼看要離開家庭了,母親忙著替我整理行裝 ;告訴我明天一清早就要到城裡去,從我家到城裡,差不多有四五十里路程,沒有便利的交通工具,祇能騎一匹驢子代步;其餘的行李,請家裡的長工老王給我挑著,四五十里路正是一天的行程,因此母親說催我早一點睡覺,養養精神,準備天一亮起來趕路。 鄉下在九點鐘以後,就人聲寂靜了。這一晚,我躺在客廳裡的棗木床上,翻來覆去,怎樣也睡不著。推開窗,月亮已經掛在樹梢上;天上的星星,一個個仍像往日那樣的,睜著眼向我微笑著。啊!這些星星,都好像是我熟悉的朋友,不知怎樣的,在這臨別的當兒,我心裡卻感到一陣心酸 。 第一次離家的孩子,大的都咀嚼過這種酸辛的滋味。於是我想到這溫暖的家,熟悉的景物;幾年來和我朝夕不離的學校;學校裡一群融融相處的同學,同學中和我同坐一張書桌的阿蘭姐。 阿蘭姐是隔壁朱家的女兒,年齡比我大一歲,可是世故卻比我懂得多了。她梳著兩條大辮子,長長的臉型 ,尖尖的下巴,有一雙憂鬱的眼睛,看起來很瘦弱,可是倒比我高出半個頭。 當我們在小學裡畢業的時候,我就聽說她家裡不准她繼續升學了。原因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,在鄉下已經被人看成大站娘;大姑娘是不能隨便離開家,到城裡去拋頭露面的。 在學校裡,我們相處得很親密。她常常跟我們男生在一起玩,一點也不感覺拘束。當然,我們那時也想不到男女中間,有什麼神秘關係。 孩子們遊戲,似乎跟年齡上有很大的區別,我和弟妹們便玩不在一起 ;倒是阿蘭姐卻成為我的遊伴。每天課餘,我們一起到小河邊釣魚,在草地上放紙鳶,在月地下數星星,或者打著燈籠,到草叢裡捉蟋蟀。 有一次,我們幾個小朋友,在樹林裡扮演嫁新娘的遊戲,阿蘭姐把手巾遮在頂上,裝做新嫁娘,大家教我搖搖擺擺的學著新郎的模樣。在我們鄉間的婚禮上,新夫婦進房的時候,照例要相對跪拜的。當時我不願這樣做,可是也就激怒了幾個年紀大一點的同學,他們就和我爭打起來,阿蘭姐卻跑過來替我解圍。事後,我常常抱怨沒有一個姐姐來愛護我,可是她卻偷偷的對我說:「我不當新娘,做你的姐姐好不好?」 「好!」我當時聽乎感動得哭起來。從此,她果然誠心誠意的照顧我 。有時,當我打球時踢傷了腿,撕破了衣服,她總是替我包好縫好,免得回家時,給父親看見挨罵。 三年的時光,轉瞬間過去了,我在阿蘭姐的感情中長大起來。如果在現在,我會用一句最美麗最神聖的字眼來誦揚她||「阿蘭姐,你真是我第二個母親!」 可是,在當時我簡直像一隻笨拙的班鳩,連一句最普通的感謝話也沒有說過。雖然,我的心是那樣的熱愛她、感念她。不過在我將要離開她的前夕,畢竟遏止不住這潛伏在內心裡的情感。 披起衣,輕輕的開開大門,趁著星月的光輝,像幽靈似的,我走到平日遊戲的草坪上。 這是中秋後的深夜,天氣有點涼 ,地上已落下一層薄簿的霜痕,草坪前面是一塊果木園,果木園裡,有祖父時代種的桂樹,桂花香在夜風裡一陣陣飄過來。 天上沒有雲,月亮和星星更顯得明亮。我仰著頭,朝著那些熟悉的星星的方向,一步步走過去;直到隔鄰的屋角前,我才停住步,忽然看見一個人蹲在樹根下,低著頭嘆氣。 「阿蘭姐!」我顫慄的走到她的面前?也蹲下來說:「這樣晚你還在外面?」 「哎呀!」她吃驚的抬起頭來,好半天才對我說:「聽說你明天一早就要進城,我特地偷偷的跑到你家的門前,想看看你,又不敢喊你出來,想不出法子,才回到這樹底下,對著天上的星星發愣。」她說著,突然緊緊的抓住我的手說: 「堅白弟弟!你真的明天就要走?」 「真的!」我悽愴的點點頭。 「什麼時候才回來?」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淚。 「阿蘭姐!」我也哽咽的說:「別哭!我每一個星期天,都會趕回來看你的。」 「每七天一次!」她在悲痛中,天真的指著天空說:「唔!像銀河旁的星星一樣?」 「不!」我搖著頭說:「你記錯了,阿蘭姐。他們是一年中才見面一次的,算起來我們比牛郎織女要好得多了。」 「是你記錯了呢?」她揩著眼睛,忍不住又噗嗤的笑起來說:「我聽過母親說,天上的神,原來允許他們每七天見面一次的。後來因為他們貪戀著歡樂,忘記了工作;天神發怒了,才改成一年中祇許他們見面一次。」 「這是星星的故事哪,阿蘭姐!我們是人。」 「多少人,還不及星星那樣有福氣呢?」 「不!阿蘭姐!將來我們一定會比他們幸福的。」 「真的嗎?」阿蘭姐仰起頭來,喃喃的說:「我到死也記住你的話! 」 夜深了,我們終於戀戀不捨的分開手。從此,我在每個週末,總設法趕回家來看看阿蘭姐,見面時也講不出什麼話,彷彿是祇要彼此能看到一眼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 |
二
除去寒暑假外,我們的約會,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一年。起初還沒有引起家人的注意,母親總以為我年紀小,離不開家的緣故。後來日子久了 ,再也瞞不住人家的眼睛,於是許多蜚言流語,便在我們村子裡傳開了。有人說他們親眼看見我和阿蘭姐在果園裡幽會;「幽會」是甚麼?我曾偷偷的問過阿蘭姐,她跟我也是一樣的莫名其妙。 雖然外面的風聲很緊急,但是並沒有影響到我們的交往,在第二個學年結束的時候,我興撲撲的從城裡僱了車趕回家來。一進門,母親說把我叫到她的房裡去;把房門關好;我仍然莫名其妙的站在一旁。父親扳著鐵青的驗,手裡拿一根馬鞭子,母親也紅著眼坐在一旁。我覺得好像有一場禍事將要降臨到我的頭上,在侷促中 ,我想也許是父親不滿意我的成績吧 。但是,我知道我的學業和操行分數 ,都在全班的前幾名內,所以仗著膽子,一點也不覺得害怕。 父親仍然沒開口,好一會,還是母親對我說:「堅白!你跟隔壁阿蘭是不是常在一起?」 |
「不!」我說:「祇是一星期見面一次。」
「外面有人說,你們深更半夜還在果園裡,是嗎?」 「是的!」我覺得母親的問話很奇怪,我和阿蘭姐夜裡在一塊玩玩,有甚麼關係呢!為甚麼母親也跟他們那樣的大驚小怪。我當然毫不在乎的說:「媽!阿蘭姐因為白天忙,幫她母親做飯、洗衣服,看年幼的小蘭妹妹,閒下來還要繡花做針線。我白天也要去看看同學;所以祇有晚上才有時間,我約她在一起說說話∣∣。」 「是你約她的嗎?」父親睜著眼睛,惡狠狠的看著我。 「嗯?」我仍然倔強的對他說: 「是我約她的,也可以說我們早就這樣商量好的。」 「不長進的東西!」父親忽然憤怒的舉起鞭子,照我的頭上打下來;我沒有躲,倒是母親抱著我推在床上 。父親還沒有罷手,卻指著母親暴躁的喊起來:「看你養出這樣的好兒子 !」說著,他氣洶洶的走出去。 父親走後,我像受了一場莫大的委屈,倒在母親懷裡,哀哀的痛哭起來。她也抹著眼淚對我說:「還哭甚麼?你害了阿蘭還不知道。」 |
「我害了她?」這句話像一隻冷箭向我射過來,我驚訝的說。
「孩子,你應該知道,長大了的男人和女人,不能隨便在一起的。尤其是在夜裡,人家會怎樣的猜疑你們 ,說你們的壞話。∣∣」 我沒有等母親說完,就跳起來說 :「媽!你應該知道,我和阿蘭姐是從小說在一起長大的,我們在一起上學,在一起遊玩,難道現在和從前有甚麼兩樣?」 「已經是兩樣了!」母親冷冷的說:「你知道阿蘭在很小的時候,就跟人家訂了婚事,現在她婆家聽到了這件事,正鬧著要退婚呢?」 「退婚!」我更加氣憤起來,在學校裡我已經學會很多新名詞;於是 ,我咬文嚼字的對母親說:「這種封建式的婚姻關係,能解除也好,阿蘭姐並不是嫁不出去。」 「嫁給誰?」 「誰喜歡她,尊重她,了解她,她就嫁給誰。」 「你說誰喜歡她?」 「∣∣∣∣」我低下頭說不出話來。 「是不是你喜歡她?」母親的話一句跟一句的緊逼著我,我是個賦性倔強的孩子,在忍無可忍的時候,會不顧什麼羞恥,帶著反抗的口吻說: 「是的!我喜歡她!」 「她呢!她是不是也喜歡你?」 「至少她不討厭我,因為我從來沒有像人家那樣來侮辱她。」 「是不是你們私訂了終身,小鬼 !」母親對我也急迫的喊起來。 「不!」我紅著臉說:「媽!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些。」 「還好,孩子!一錯不能再錯; 」母親似乎鬆了一口氣說:「我知道阿蘭是一個清白的姑娘,你也是規矩人家的子弟,從小在一塊兒長大,見面談談話,本來沒有甚麼關係;不過在人家看來,是不會原諒你們的。想想看,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兒女有一個美滿的姻緣,誰不希望替自己的兒女物色一個美滿的親事,你說是不是?」 「是的!媽!」我抬起頭來看著她,仍然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。 「這就對了,乖孩子!你更要知道,不論男女要有美滿的親事,必須有好的名聲!」 「好的名聲?」我莫名其妙的看著她說:「媽!我和阿蘭姐的名聲,有甚麼不好嗎?」 |
「別嚕嗦!」母親有點不耐煩的說:「我要你們從今天起,不能再在一起談心!」
「為甚麼?」 「因為你們都要有很好的名聲! 」母親仍然把話引到她的主題上,然後很嚴肅的對我說:「如果你們再偷偷摸摸在一起,不但你父親要教訓你 ,而且害了阿蘭的青春,也耽誤你自己的前途,知道麼?」 我想了一會才懂得母親的意思,她大概是怕我影響了家庭的聲望,父親的社會地位,以及阿蘭姐的婚事。但是為甚麼把我也牽扯在內?我和阿蘭姐做朋友,對前途又有甚麼影響呢 ?於是我懷疑的說:「媽!這與我有甚麼關係?」 「唔!」母親沉吟了一會,然後很和藹的對我說:「你跟阿蘭都是有同樣的處境;本來,我現在還不想告訴你,可是,事已至此∣∣」 忽然她又吞吞吐吐的不願說下去 ,我知道這話裡,蘊藏著對我很有關係的秘密;當然,我不肯放棄這機會 。我說:「媽!你一定要告訴我!」 「孩子!我以為你現在還是不知道的好。總之,媽是不會來害你的! 」 |
「為什麼?」
「不要問,你現在祇要安心唸書就好了。」 「這樣反使我不能安心下去。」我執拗的說。 「好吧!孩子,聽媽說!」母親的聲音忽然顫動起來,臉上也充滿了複雜的表情;是喜、是憂、是驚惶、還是擔心?一時卻叫我無法辨別。 「說,媽!」我也緊張的催促她 。 「三個月前,有人到我們家來給你提親,」母親一面說,一面在觀察我的神色,我蒼白著臉,按住跳動的心房,凝神屏氣的聽她說下去:「這一宗親事,不是別人∣∣」 「是誰?」我再也壓制不住激動的感情,不知不覺的喊出來。 「是你的表妹!」母親費著挺大的氣力說出來:「你們在從小也是見過的,不是嗎!秋明!是你舅父的獨生女兒。」 「秋明表妹!」剎那間,我像失去了知覺,但是,我仍然想起那個在我印象中的女孩子,比阿蘭姐胖一點 ,矮一點,圓圓的臉,有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,嘴角上常常的浮起一絲微笑。 |
「是秋明,現在也在他們縣裡的女中上學,跟你一樣,在明年秋天,就要畢業了。」
我似乎對母親嘮嘮叨叨的話聽不下去,急切的說:「你們已經答應了人家?」 「我們是親戚,親上加親,一言為定,用不著做出甚來麼俗套來!」 「不!媽!」我想不出說什麼道理,卻伏在母親懷裡,煩悶的哭起來 。 「是不是你不喜歡秋明?」 「媽!」我抬起頭說:「你為甚麼不早一點告訴我!」 「現在也不算遲!」 「媽!什麼理由我都不說,一句話,我不願意!」 「為什麼?」母親沉著臉,嚴厲的看著我:「你說,秋明那一點不好 ?」 我擦乾眼淚說:「我們沒有什麼感情,她也沒有阿蘭姐待我那樣好! 」 「以後就會生感情的,」母親也很痛苦的說:「你還在想阿蘭?傻孩子!死了心吧!阿蘭在前天她爸爸已將她送到上海親戚家去了, 為了這件事,你父親還託很多人跟李家講情面呢!」 「李家∣∣」為了關心阿蘭姐,我開始注意這與我相干的事情。 「就是後莊李大哥,李志忠,你不是也見過他嗎?」 是的!我認識他,一個三十多歲又黑又壯的粗漢子。說實在的,我平時對他並沒有惡感,但這時我對他忽然起了強烈的憎惡妒嫉,一種說不出的滋味,像咬破一顆沒熟的葡萄。 |
三
「人生不相見,動如參與商。」 從此,我再也看不見阿蘭姐;好幾次,我曾秘密的託請舊日相好的向學,到她家裡打聽她的下落,但是都被她家裡的人嚴詞拒絕了。並且,阿蘭姐的婆家仍然固執著退婚的要求,以父親在地方上的聲望,竟也沒法挽回這一幕悲劇,聽說朱伯伯已經將聘體暗暗的送還了李家。 由於我和阿蘭姐這樣不明不白的事件,朱家也因此與我們斷絕了來往 ,雖然我們是緊接的鄰居,也生疏得如同陌路人。 當然,在這個事件來說,我是主要的當事人。不消說,朱家伯伯是把我看成了唯一的仇敵;就是鄰近一二十里的人,也都拿這件事當做談論的資料。並且,他們更繪形繪色的,造出許多醜惡的謠言來譏笑我,甚至惡毒的傷害我。到現在,我還不明白,為甚麼和平善良的農民性格,也會這樣冷酷的來播弄是非呢! 眾目所睹。眾手所指,當時的形勢可怕極了。我想,如果要處在中古時代的社會裡,他們一定把我們當做姦失淫婦,像聖經上說的, 用石頭將我們活活打死。 天哪!我那時還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十五歲的少年啊! 在這一個暑期中,我嘗盡人間的譏諷、嘲笑、與奚落。我體驗到社會是一個無情的陷阱﹒甚至我對家庭也起了惡感。我不知道怎樣向人家解釋 ,好像還沒有等到我開口,他們譏諷的眼光,說先堵住了我的嘴巴。 在這樣形勢下,我祇好躲在家裡 ;事實上,家人也不讓我隨便出去。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囚犯,應該先禁閉起來。 父親的性情是暴烈的,並未因此而對我罷休;他總想找機會來重重的鞭撻我。但是,老祖母卻比他更有權威,有幾次,當他舉起鞭子的時候,都被祖母的聲音遏止了。 除去從牆頭看看野外的風景;一整天,我祇有在家中的圈子內活動。為著避免父親嚴厲的眼光,我將後院一間空房,收拾起來成為小書房,把暑假作業的功課,一遍遍做下去。 母親畢竟是和善得多,她認為這是我對學問修養的功夫不夠,因此她搬出了外祖父教給她的四書五經,強迫我讀下去。但是,當我讀到詩經的第一章,我就對她的解釋感到懷疑了 |
;分明是一對青年男女相愛時的情景
,為甚麼要把它解釋成帝主的德性,硬生生的戴上一副道德的假面具呢? 弟妹們始終不明白我犯了甚麼過失,可是認為處罰是大人的權利。但是,他們都十分同情我﹒每天,他們從外面快活的回家來,總是向我報告外面世界的消息;我們小河裡有人游水了,田裡的大豆長大了,叔叔捉了一隻不會飛的嘓嘓鳥,把牠關在籠子裡。 「不會飛的小鳥,是容易被人關在籠裡的啊!」在這樣生活中,我體驗到失去自由的悲哀。 也許我不能深切的了解到我的「 過失」,在我的腦海中,依然想念著阿蘭姐。阿蘭姐的處境,也許比我更痛苦吧!她現在被人送到遠遠的地方 ,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哩,也許看不到這些人群醜惡的嘴臉。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刺激,把我們隔離這樣遠,這樣痛苦,她該是如何的傷心啊! 想著,想著,每天夜晚我總是睜著眼睛想下去。等待家人們都已睡熟的時候,我偷偷的跳過花園的矮牆,走到往日遊戲的草坪上。 像夢境一樣,我仍然徘徊在和阿蘭姐相會的那棵大樹底下。一切的景物都還是依舊啊!祇是看不到她的影子。抬起頭來,再看看天空中那些熟悉的星星,我覺得眼睛被淚水浸得模糊了。 這世界太殘酷了,人心大陰險了。剎那間,我感覺到自己的孤獨,我更感覺到遭遇的冤屈。可是,我對誰去訴說呢!這廣大的世界,竟沒有一個能了解我的人;祇有天空中的星星 ,她還沒有改變從前的老樣子。 |
四
在孤獨憤懣的心情中,忽然傳來了外祖父病重的消息;這消息在我家庭中,起了很大的波動。母親匆匆的坐著騾車回到娘家去,大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才回來。從外祖父家裡帶來很多的東西,弟妹們都分到了衣料和玩具,祇有沒有我的份兒。我想,也許他們聽到我的消息,有意這樣的安排,給我一點臉色看。 到晚上,我看見母親向我的書房裡走來,手裡拿了一個大大的紙包,我想紙包裡大約是分給我的一份東西 。當時我連看也不看它一眼,心裡更憤怒起來。我氣憤母親為甚麼不光明正大的送給我,我絕不願意接受這黑暗裡的禮物。而且,我還要對這悔辱加以報復,才覺得痛快。 母親把那紙包放在書桌上,然後輕輕的走到我的跟前,撫著我的臉說 :「這幾天來,我看你瘦了許多!」 「唔!」我翻開一本書,若無其事的避開他的眼光。 「外祖父的病好得多了!」母親好像看到了我的心情,溫和的對我說 :「他們都惦念著你,希望你到他們家裡去玩玩!」 |
「謝謝他們!」我感覺心裡很煩躁,母親的話裡,好像也帶了嘲笑的成份。
「表兄弟們聽到你的成績,都很羨慕你呢!」 我隱忍著母親的嚕囌,勉強聽下去。 「尤其是你的表妹,我將你的作文簿帶給她看,她非常欽佩你。」 我仍然默默的,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她。不知怎樣的,自從阿蘭姐離開後,我很怕有人提起表妹的名字。甚至,我對於這個不甚熟悉的女孩子 ,也起了很大的憎惡,彷彿她變成了阿蘭姐的敵人,有意在我們的中間搗鬼。 「並且,」母親仍然繼續的對我說:「在我臨來時,秋明把她買來的一些新書,拿出一部分來送給你,她說你一定是喜歡這些文藝作品的。」說著,母親將那個紙包打開來,裡面果然是一本本裝潢很美觀的書籍。書 ∣∣對於我真是一個莫大的誘惑;立刻間,我忘記了對她的不快,急忙的站起來,像獲得一些珍寶似的伸過手去。 這些文藝性的書籍,大概都是我們在中學時代最喜愛的課外讀物;許 |
多作家的名字,每一個喜愛文藝的同學,都背得爛熟。因為別的功課忙,所以在圖書館裡,往往是狼吞虎嚥的看過說算了。
母親看到了我驚喜的表情,也微微的笑起來。她似乎看到了我執拗的性格,在這些書本的面前溶化了;或者,她在暗暗地欽佩表妹的聰明計劃呢。 我彷彿在書城裡,做一次興奮的巡禮,喜悅間我拿起一本漢譯的神話 ,翻開來正是一段描寫繁星的詩句,這文字優美極了,詩境裡充滿了愛和淚的光輝。我不知不覺抬起頭,對著窗外的晴空,看著那一群群亮晶晶的星星,忽然,阿蘭姐的面龐又浮在我的心頭。我急忙的默誦起馬尼利斯島的詩句: 「她美麗的辮髮,在星光裡閃耀 , 嵌在她臂上的手鐲,也像是星星。 她那襞皺深深的衣裳上放光的也是星辰, 雪白的赤腳,踏在星星上面, 一雙眸子放出神聖的光芒, 由這些做成的一顆星,又頂著金穗放光。」 |
像夢境似的,我又想起阿蘭姐平日活潑的神情,油然傷心起來。好一會,我才覺得母親拍著我的肩頭,輕輕的說:
「想甚麼?堅白!人家是這樣的多情多意,你也應該寫封信道謝才是 ?」 我含著眼淚轉過身來,向母親點點頭:「好!我可以寫一封信給她。 」 「你看!」母親翻開一本書的扉頁,對我說:「這是秋明親手寫的! 」 我注視著,原來每本書的扉頁空白上,都寫著「惠存」和「敬贈」的字樣。字體很秀娟,母親笑起來說: 「人比字還漂亮呢!」她一面說,一面從手袋裡掏出一張照片來,送到我的面前,似乎有意的笑一笑:「看一看,比阿蘭怎麼樣?」 這是一張四寸半身的彩色照片,身上穿著翻領的天藍色的學生制服。頸上掛一串銀色的頭鍊,領口的左側 ,掛著她學校的三角形徽章。好幾年沒有見面,秋明比小時候變得太快了 ;頭髮剪得很短,臉型胖胖的像一輪滿月,眼睛帶著溫柔的光彩,面頰上浮起甜甜的笑渦。 |
「比阿蘭好看多了!」母親在一旁又重複一句:「你看!態度多大方
,多文雅,多有福氣﹒不像阿蘭那樣 ,消瘦得怪可憐,一陣風吹來說可以吹倒,活像紅樓夢裡的林黛玉!」 說到林黛玉,母親忽然停住了口。大概她想起了那位女主角悲苦的下場,這樣的比喻,好像是故意來藐視她,詛咒她。 是的,表妹和阿蘭比較起來,真是兩種極不相同的類型;從形貌上,也可以看出兩個不同的性格。秋明的美,像一朵剛要開放的荷花,豐潤的 、華貴的。阿蘭姐卻像幽谷裡的蘭草 ,清匷的、超俗的。如果從自然界的感覺來說,阿蘭正像天邊一顆寒星,使人覺得它的晶瑩可愛;而秋明卻是一輪光芒四射的月亮了。 拿月亮來比擬表妹,我覺得是十分恰當的。不是麼?當我們仰視天空的時候,誰都像沐浴在月亮銀色的光輝裡,起了溫和的感覺。多少人對它歌頌,對它讚美,這正像目前表妹青春的光輝,我們的家人、親戚,誰不喜歡她,把她捧得像月亮一樣的高高在上。 至於阿蘭姐,在表妹燦爛的光芒下,卻顯得渺小了,渺小得像天邊的星星,誰也不去重視她,自從她離開家鄉後,大家也好像努力去忘記她。 但是,月亮是大家的。我好像在天性中,就沒有湊熱鬧的性格;祇想在千萬顆的星群裡找到自己最喜愛的一顆。我把它看成知己,看成我心目中唯一的伴侶。 因此,表妹的優點,並沒有引起我的愛戀;我仍然願意死心塌地的,去尋找我那顆熟悉的星星||阿蘭姐 。 母親看見我怔怔的說不出話來,她明白我在癡想著甚麼,嘆了一口氣 ,也輕輕的走出去了。 在這個暑假中,我讀完了表妹給我的那許多本書籍。有時,趁著來往的便人,我們在書信上也討論起讀書的心得。她好像很能遷就我的意思,在煩躁的心情中,我往往隨著自己的好惡,藉著小說裡的人物,來抒發自己的偏見。但是,她一點也不生氣,仍然溫和的跟我筆談。 說這樣很快的度過了暑假,帶著一顆淒涼的心,又回到學校去。 這是初中最後的一年,父親藉著畢業學年的理由,親自到學校裡,跟訓育主任先生交涉,沒有他的信件,是不允許我回家去的。 有時母親想念我,祇好親自進城來看看,我很想問問她關於阿蘭姐的消息,她卻告訴我表妹的近況,打算初中畢業後,叫我們到省城同去投考一家著名的高中。 |
五
在那年秋天,我們果然都考進省城裡的高中,我仍然在校內寄宿,秋明住在她的姨母家裡。 這家學校對於男女學生的管教向來是嚴格的。所以,我們除去在課室中見面外,很少有長談的機會。 起初,秋明也許在等待我的接近 。可是看到我久久沒有動靜,她才主動的請她的姨母,在一個星期日,約我到她家裡吃飯,給我們湊合一個深談的機會。 我們是至親,從小又在一起廝混過,所以在很短時間內,我和秋明就很熟悉了;大家談著模糊的兒時記憶 ,倒也相當融洽。可是一到她姨母在有意無意中提到我們將來的關係時,秋明倒是落落大方,我卻感到在內心裡,起了莫名的煩惱。 本來,從初中踏入高中的階段,在學程中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。在課程上,也漸漸的由簡單變成繁複;那好像從狹窄陰暗的溝渠,開始接觸到浩蕩的江河。在生理上,更是一個青年人在生命中最重要的里程碑,似乎結束了童騃無知的懵懂,明朗的看到青春期光明燦爛的遠景。可是,當我 親身體驗這個新的階段時,卻和一般同學們得到不同的結果。 在知識領域裡,我越發對自然科學以及刻板的數學公式疏遠了,為了彌補感情上的空虛吧!我漸漸接觸到文學的境界,甚至躍躍欲試的想敲敲哲學的大門。我失去了初中時代對於學分的狂熱,鎮日價躲在圖書館裡,沉浸在雪萊、拜崙、荷馬、尼采那些詩哲的境界裡。 在生命的過程中,我也失去了一般青年人的常態;沒有熾烈的情感,也沒有美麗的幻想,甚至連童年時代的一點天真活潑的殘影也消逝了。整天沉悶的、寂寞的,很像一個苦戰歸來的老兵,祇剩下一顆疲憊衰老的心靈。 「為甚麼呢?」幾個相好的同學 ,都用奇異的眼光來看著我,也許他們在一旁老早就竊竊私議了。為甚麼呢?如果他們向我提出這個問題來,也許我自己也無法來解釋的。 情緒越來越壞,而且漸漸影響到我和秋明的關係。第一學年我還和她保持著不即不離的態度,第二學年我漸漸的跟她疏遠了;到第三個學年,我索性連她的姨母家也很少去。有時 ,看到同學們興高采烈的跳躍在球場上,我卻厭煩的蹓到校園裡。 校園是一個偏僻的地方,跟我們的教室寢室隔得遠遠的,矮牆外就是農家的稻田。園內也很少種植珍貴的花草,倒是有許多供作標本研究的植物。唯一可取的地方,就是周圍栽滿了洋槐樹,到夏天綠葉成蔭,蟬聲斷續,樹底下設備很多的石凳,在清晨倒是我們背誦英文的好地方;可是,一到夜晚說很少有人去了,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跑到那裡去散步。 日子久了,我這秘密的行動,也被幾個關心我的同學發現了。在一個風淒月冷的夜晚,他們偷偷的跟隨我 ,像偵探似的出現在這個草場上。 「徐!」一個名叫張幼華的同學 ,親切的喊著我的姓,這大概是我們學校受了洋風氣的影響,有些同學喜歡祇用姓來彼此稱呼的。然後他溫和的問我說:「為什麼在深夜裡,你一個人跑來這裡?」 「沒有什麼?」我抬起頭來冷冷的看他一眼。 「說!究竟為什麼呢?」性情很急躁的沈超,搖動著我的肩頭。 「看星星!」我指著天空對他說 。 「看星星?」我們級裡最聰明的小個子楊子雲,立刻懷疑起來:「我們很想知道星星的心事。」 「∣∣」我低下頭。 「別孩子氣啦,還是回去吧!」張幼華和沈超一齊拉著我站起來。 「不!」楊子雲卻攔阻了他們,很正經的對我說:「徐!原諒我們的冒昧,我想跟你講一句話!」 「好!」我又重新坐在石凳上,楞楞的看著天空。 「我也許能猜測到一點!」 「我相信你的聰明和智慧!」 「那麼我可以說,星星也許是象徵著一個人,一個女人,一個使你懷念的女孩子!」 我仍然不動,張幼華和沈超都在驚疑的看著他。 「但是,」楊子雲用著很堅定的口吻說:「堅白!你應該更愛月亮!」 「月亮?」張幼華懷疑說:「月亮是不是也象徵著一個人?」 「當然,」沈超快嘴快舌的接下去:「我以為在我們級裡,只有一位女同學,大家像眾星捧月似的,我一猜說猜到了。」 「是不是馬秋明?」張幼華再也忍不住對我說。 |
我仍然是默默的,想起秋明平日的形態來。這兩三年來,她在我們的學級裡,的確是惹人注意的人物。她敦厚的風度,溫和的儀表,博得不少人的愛慕和讚賞。在功課上,她不但是女同學中的佼佼者,就是男同學也有許多望塵莫及的,我就是其中的一個。
「你們的關係,我們都知道的。 」楊子雲親切的拉著我的手說:「堅白兄:無論在那方面,你們都是很相稱,我也看出她對你的感情是真誠的 。不過,你總是那樣泠冷的,好像故意在躲避她;並且,你自己也越來越孤僻了。究竟為什麼?到現在我們還找不出真正的原委來。」 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他,抬起頭來,祇覺得茫茫月色,更顯得明亮了;幾點寥落的寒星,離得它遠遠的 ,似乎在戰慄著。我長嘆一聲,傷感的說:「感謝你們對我的關懷,不要再談什麼星星月亮了,我覺得它們都距離我這樣遠、這樣高;回去吧,該睡覺了!」 |
六
這一夜,我沒有睡得安適。在同學們甜甜的鼾聲中,我祇是仰望著窗外的星星和月亮。想起秋明圓圓的臉龐,阿蘭姐亮晶晶的眼睛;直到天亮時候,我才能朦朧入睡。然而頭痛﹒發燒,我劇烈的呻吟和響亮的鈴聲,把同學們都驚醒起來。 這是我有生以來,第一次嘗到病痛的滋味。在校醫的診斷下,說是由於平時的憂鬱,加上風寒的侵襲,身體的健康也失去了抵拉力的緣故;如果情勢轉變,可能變成嚴重的傷寒。 這消息馬上傳遍了全班的同學,他們在課餘的時候,都跑來慰問我。秋明也知道了,報告了女生指導員,說明了我們的親戚關係,請她陪著到宿舍來看我。 在半昏迷的狀態中,可是腦筋還相當清楚,我恐怕病症帶有傳染性,需要跟同學們隔離。我囑託秋明,一面設法送我到醫院去,一面給我家裡打電報。 兩三天後,病勢仍然沒有好轉,校方正預備把我送到省立醫院去。就在這時候,秋明和她的姨母,雇好了車子,到學使裡來看我。 |
秋明的姨父,原來是醫科大學畢業的醫生,在北方一家國立醫學院教書,所以她姨母也很懂得醫學的常識
。她認為在家庭看護比醫院裡周到得多,所以就自作主張,把我接到她的家裡去療養。 在高熱中,我的確是神智不清了 ;一閉上眼,彷彿就看見阿蘭姐站在我的面前,嬌嗔的對我說:「你忘記我了?堅白弟弟!」 「不!不!」 「那麼,你是不是愛上你的表妹 ?」 「誰對你說的?」 「哼!負心的人,我現在去我秋明去,我要殺死她!」 「阿蘭姐!阿蘭姐!」但是她毫不留情地就跑走了,於是我又為秋明著急,大聲的喊起來:「秋明!秋明!」 睜開眼,果然是秋明站在我的面前。 在病中,秋明一放學回來,總伴在我的身邊,一切醫樂茶水的侍候,都由她親自來照拂我。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,直到我入睡的時候,才悄悄的回到她自己的房間。 果然,在她的柔情蜜意下,我的病狀漸漸有了起色,但是身體仍然虛弱得很。一個月後,秋明挨著我到後院菜園裡散步,我們並坐在一張軟椅上,她講些輕鬆有趣的故事給我聽。 日久的接觸中,我發覺秋明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;跟她在一起,就好像沐浴在溫柔明靜的月光下。她和我有同樣的癖好,總愛在夜晚,看著天空痴痴的玄想著。 有時,她替我打開窗戶,讓月光照進我的房裡來,從窗口可以看到隱約的遠山,浩蕩的湖水,和那些濃濃密密的樹林。她愛用清脆的英語, 低聲吟起那隻動人的「月光歌」。 「在湖那邊有閃爍的火燄, 山頂下蓋著一片金黃, 灌木莊嚴的瑟瑟的屈著頭, 把它們閃光的綠色的頭顱集在一處。 波濤喲!你是給我們滾出月亮可親的圓臉麼? 樹木認識它那迷幻的光, 歡樂的伸開它們的臂膀。 精靈都開始在波濤上跳舞, 夜花發出和諧的聲調展開了花瓣, 在那樹葉叢密的地方, 夜鶯醒了,述說著它的夢境, 它的聲調像明澈燦然的光線流動,迎合著那邊山的回聲。」 她告訴我:這支歌是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諾伐麗斯(Novalis)的一首動人的詩篇。在他未寫成這支歌以前,他曾說:﹃我顧意以我愛情的歌聲,填滿了全世界,教它能感動了月亮與薔薇色的早晨,使它們都同我一樣的哀愁與幸福。﹄ 於是,她跟我談起西洋文學的史潮,有些是我知道的,有些我很本沒有聽過,想不到秋明在文學造詣上,竟比我淵博得多。我忽然想起了那年暑假中贈書的往事來。 幾年的變化太大了,病榻上,我想起童年時代的阿蘭姐。在這樣的星空下,不知道在什麼樣的環境下,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! 自從那一個暑期後,我一賭氣就沒有回到家鄉去,也沒有人跟我談起阿蘭姐的情形。但是每當星夜,我仍然在懷念她,正如德國小說家蒂克( Fieok)說的:﹃忘掉一個人是不可能的,就因為這種理由,所以一個有理性的人,常常沒有目的的去安排事情。﹄ 「忘掉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啊!」在一個雨後初晴的夜晚,我自己摸索 |
起來:拄著手杖走到院內的涼亭上,對著空中明亮的星月,像夢囈般訴說著。漸漸的,我覺得眼睛模糊了,點點的星光,都好像阿蘭姐含淚的眼睛
;明潔嫵媚的月亮,卻像秋明美麗微笑的面容。真的,它好像在微笑了,而且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。 回轉頭來,正是秋明站在我的背後,她笑著說:「亭上誰家子,哀哀明月樓。」 「是妳?秋明!」我吃驚的說: 「你怎麼還沒有睡好!」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,像唱歌似的在背誦著一首舊詩:「∣∣細風吹帳冷,微月照窗明,怨坐啼相候,愁眠夢不成。」 「你也愛月夜麼?表妹!」 「我本有心向明月∣∣」秋明說完了一句,又撫媚的笑起來,轉回頭問我:「你呢?」 「我愛星星!」 「你不愛月亮麼?」 「祇是喜歡它!」 「喜歡跟愛不是一樣的麼?」 「不!」我說:「譬如拿一個人來比喻,你可能是喜歡他,但不見得就是愛他。喜歡是感覺的,浮淺的;當你失去一件喜歡的東西時,你可能 |
感到一時的惆悵。可是當你失去了你內心的愛,你便會痛苦一輩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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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
怎樣也沒有想到,這幾句話卻引起秋明的猜疑。她默默的伏在小亭的欄杆上,似乎在尋思這句話的深意;好一會,才慢慢的抬起頭來。 我輕輕走過去,很想逗她說幾句話。但是她好像不願理會我,祇是怔怔的對著夜空凝視著。 「在想什麼呢?秋明!」我小聲的問她,可是她連眼睛也不轉動一下 。月光照著她潔白如玉的面龐上,襯著白綢睡衣,我彷彿看到了一尊亮晶晶的石膏像,反映出一縷縷慘白的寒光。 大著膽,我輕輕的觸摸她的手,手面也冰涼得很。我恐怕她也會跟我一樣的受了風寒,於是,我稍為高聲的說:「秋明,有點兒冷吧!」 「泠!」她輕輕嘆口氣:「是的 ,有點冷!也許這世界太冷了,月亮也要向雲裡躲藏啦!」 我注視天空,天空中果然飄過來一朵朵灰色的雲,一點點向月亮接近 。我說:「就為著這點雲,把妳看傻了!」 「不!」她轉過頭來,泠冷的看我一眼:「雲本來是不動的,祇是月 |
亮自己要退避進去罷了,因為∣∣」
「因為什麼?」 「因為它情願犧牲自己的光芒,讓給星星:教愛星星的人得到快樂。 」說著,她急速的拉一拉睡裙,向我習慣的道聲晚安,飄然而去。 剎那間,我意識到秋明的心事,很想追上去向她解釋。但是她頭也不轉的就走開了,我祇好一個人,踽踽的回到房間裡。 躺在床上,我思前想後,心裡一陣陣的痛苦起來。阿蘭和秋明兩個人的影子,老是在我腦海裡晃來晃去;正如月亮和星星一樣的在我的眼前閃爍。我極力的閉上眼睛,壓制了激動的情感;默數著一、二、三、四,想把她們都遺忘在夢鄉裡。 在朦朧間,我忽然聽到廳房的腳步響;然後我的房門被人推開了。我知道那是秋明,果然,她輕輕的走進來,小心的關上了窗戶,熄了檯燈。然後輕輕的走到我的床前,給我拉好了毯子。 我趁她將要離開的時候,翻過身來小聲的喊道:「秋明!秋明!」 「噢!」她驚奇的又轉過身來: 「怎樣,又失眠了?」 「嗯!」我揉揉眼睛。 |
「我給你倒杯開水,吃點藥片好嗎?」
「不!」我說:「秋明!我想跟你談幾句話!」 「什麼?」她更為驚奇起來。 本來,我想把準備好的一番話對她說,但不知怎麼的,臨時又羞怯的不敢出口。好一會,我卻指著窗外沒頭沒腦的說:「你看!月亮又出來了 !」 她微笑一下,在隔著玻璃的月光下,我看到她笑得那樣溫柔,那樣美麗,像一朵開放的百合花。輕柔而安詳地點點頭:「嗯!沒有別的事嗎?明兒再說吧,夜深啦!表哥!」 「不!我得向你解釋一下!」 「不要解釋了!」她忽然紅著臉 ,羞赧的看著一旁的書架半吞半吐的說:「我全都明白,姑媽早已跟我談過。」 「那麼?」我思索了一會,然後提高了聲音:「秋明!我覺得很對不起你!∣∣」 她看我一眼,默默的搖搖頭。 「你是不是在怨恨我?」 「不!我應該怨恨自己!」 「但是,我無法解脫感情上的負擔。」 |
「不要再說了,表哥!」秋明急急的避開了我的問題。低著頭,沉思一會,卻又若無其事似的摸摸我的額角:「熱退了,好好的休息一下吧!能早一點回學校去,許多功課更要荒廢了。喲!我忘記通知你,明天還有幾位同學來看你呢!」
「秋明!」我禁不住傷感起來: 「妳待我太好了,我不知怎樣來感激妳才好!」 「不要這樣說,表哥!」她急忙拉開門,匆匆的走出去。 |
八
第二天,正好是星期日;同級的同學,張幼華、沈超和楊子雲三個人果然來了。他們看我病癒都高興得很 ,我和秋明陪著他們玩橋牌、聽唱片 ,高興地玩了大半天。 臨走,他們都催促我回到學校去 ,張幼華老老實實的勸我不要再耽擱了,畢業的日期已近,我們一方面要準備升學,一方面還要應付會考。沈超卻鄭重的告訴我,他們組織了一個文藝研究會,校內校外的朋友都有,還約請幾位老作家來指導;打算等我回校後,就開始召集。祇有楊子雲帶著很神秘的神情,偷偷的對我說:在學校裡,他替我保存一件重要的東西 ,必須等我親自回去,才願意拿出來 。 秋明在當時卻沒有表示什麼意見 ,說實在的,我對這樣恬適的環境,仍然是值得留戀的。本來,,我還想留一天和秋明作一次深談。但是我想到昨天夜裡的情形,恐怕彼此相對時又不敢坦白說出,豈不是自尋苦惱麼 ,所以當時也決意跟他們同行。 回到學校裡,一切都覺得陌生了 。我侷促的到教務處去銷假,向級任 |
先生問一問課程的進度,再和其他同學招呼招呼,回到宿舍,已經是燈亮的時候。
張幼華早已將許多書本給我送來 ,熱誠的幫助我整理筆記。沈超卻急不可待的,將擬好的文藝研究會的章程,催我立刻簽名。直忙了一晚上,楊子雲才幽默的對我說:「你有一封信,在我這裡,從字面上看,大概不是地球上的消息。」 「一封信?」我很懷疑是我妹妹寄來的家書,但是秋明曾經告訴我,她沒有將我的病耗告訴我家裡;並且我的家信都是由她姨母轉交的,從來沒有寄到過學校裡。我不覺驚奇起來 ,急忙的催他快點拿出來。 果然是一封薄薄的信,娟秀的字跡,連我也不認識這是誰的手筆。拆開來卻是一張淡綠色的稿紙,和一張白色信箋。我先展開稿紙,看見上面寫著一首詩,是著名的抒情詩人布倫塔諾和他的愛人蘇菲.梅羅長期離別後,一首悽惋動人的「織女之歌」。 (Die Spiunerind) 「許多年前那夜鶯歌唱, 像如今唱的一樣。 那時聽著是那麼甜蜜呀! 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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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獨坐紡織而歌唱, 無暇悲泣。 我紡成潔淨堅實的線; 在月亮還閃耀的時候。 ∣∣∣∣ 那夜鶯歌唱著, 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。 現在牠只提醒我, 你早已離我而遠去。 ∣∣∣∣ 在這月光下, 我只想著你。 我的信如同我紡的線堅實而潔淨; 顧上帝把我們再結合在一起。 ∣∣∣∣ 另外是一張信箋,我先看信箋末端的署名,卻是「阿蘭」兩個小小的字,躲在這張紙的角落。 信內大致說:分別五六年了,她最近才從一個同鄉那裡打聽出我的訊址。世事滄桑,真令人不堪回首;一轉瞬間,我們都長大成人。問我還記不記得童年時常說的牛郎織女的故事 。 關於她的近況,她祇簡單的告訴我一點。自從她離開家庭後,在上海 |
親戚家,過著孤獨慘淡的生活.後來在一家紗廠當女工,除去維持個人生活外,每天晚上仍然到夜校去唸書,這幾年從來沒有間斷過。因此在學識和做人方面,都有很大的進步。最近想在報刊上線習投稿,所以常常到圖書館借書,在一本翻譯作品中,她讀到這首詩,覺得跟她的心境很相同,所以抄下來給我看看。
至於我們的關係,她祇是稍微提一下,她說:她不敢有再大的奢望,像布倫塔諾對他的愛人那樣。同時,以我們的境遇和前途來說,是絕不可想像的事;不過那一段傷心的往事,在她生命中,畢竟是無法忘卻的。 最後,她希望我告訴她一點平安的消息。祇要我還時常記起過去那一段純潔的友誼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 看完信,情感的激動,簡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,奔馳在無垠的原野上 。忙著請楊子雲找筆找紙,我沒頭沒腦的給她寫回信,我在信內說:「阿蘭姐!∣∣這幾年來,無論在白天,在夢裡,在課堂中,在病床上;我沒有一時忘記你。尤其在月亮高照的時候,我始終沒有忽略過星星的一瞬∣ ∣。」 |
九
說也奇怪,自從得到阿蘭姐的消息後,我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在喜悅的心情中,不但是功課迅遠的趕上人家,日常生活也改變了態度。甚至對世界上的一草一木,都引起我無限的熱愛,許多同學們都歸功於秋明對我愛撫的成功;恐怕連她自己也想不到有這樣意外的收穫呢。 精神一好起來,各方面都跟著活躍了。在課外活動中,最引起我興趣的,要算是沈超籌備的文藝研究會;每一個週末,我們都有一次歡欣的聚會。青年人的抱負是遠大的,可是見識也幼稚得可笑。一些高中還沒有畢業的孩子,便儼然以天才的文學家自居了。但是也就憑著這一點精神,在荒蕪的文藝園地中,才能種出粗技大葉的花草來。 很短時期,我們的陣容竟然壯大起來。在省城一家著名的日報副刊上 ,我們找到一塊習作的園地;這家報館對我們也寄以莫大的期望。在篇幅上,很快由半月刊增改為週刊,並且特地派了一位女編輯蘇亞南小姐,來幫助我們。 蘇亞南小姐大概有二十二三歲的年紀。長得並不十分美,紅紅的臉,深深的眼睛,高高的鼻子,活潑而強健,有一種男子的豪爽氣質。據她自己說,她原來的名字叫亞男,當然是不讓鬚眉的意思;後來看到男人在各方面,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,也就失掉了男字的意義。所以改成亞南 ,用來紀念她那遙遠的家鄉∣∣南洋 。 至於她的身世,大家祇知道她是新加坡一個華僑富商的女兒;但是誰也不清楚,她為什麼離開家,回到這沒有溫暖的祖國來。她向人表示,她從來沒有接受家裡的絲毫接濟,完全靠著自己的奮鬥來求深造。現在,她還在北方一家大學保留學籍;等待從工作中賺到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,她仍然回到學校去。 這是一個偉大倔強的女性,也無形中引起了我們無限的欽敬,祇要和她在一起,看到她那奮發的精神,聽到她洪亮的聲音,大家在工作上學習上永不感到失望疲乏﹒她有光、有熱 ,真像春天裡的太陽。所以,我們也就給她起了個「太陽小姐」能外號。 是的,在我們這個文藝團體內,拿太陽來比喻亞南,是富有相當意義的。也祇有她才配戴上這光榮的冠冕;她的性格,她的光芒,她那潑辣的文筆,她那對人的態度,無一不象徵著熾熱明朗的太陽。在我認識的三個女性中,如果說秋明的溫柔,象徵聖潔的月亮;阿蘭姐的幽怨,象徵一顆孤獨的寒星;那麼,亞南的矯健豪邁的作風,當然是一個光明燦爛的太陽了。 在亞南的領導下,我們這個小小的文藝團體,竟然在省城的文藝界就表現了驚人的成績。不但在社會文化活動上佔有相當的地位,就是內部的組織,也整理得井井有條。沈超是好動的,適合擔任各方面的聯絡;張幼華很細心,管理總務;楊子雲最聰明能幹,負責一切計劃的開展。我成了亞南唯一的助手,專門在編改稿件的工作上下功夫。 由於工作的關係,我無形中與亞南接觸的機會多,因此,在感情上也來得密切。起初,我們還保持著相當的距離,後來漸漸熟悉了,也就沖淡了男女性別的隔閡。有時,她常常到學校來找我,或者邀我到她的寓所去談天。 在這時期中,我也時常到秋明的姨母家去。秋明還是像從前那樣的對待我,不過從她的態度上,我卻看到比從前更沉默了。我發現她的書桌上 ,有許多研究樂理的書籍和帶有宗教色彩的西洋畫。我很奇怪,她為什麼對音樂、繪畫又發生了興趣。 有時,我們談到升學的計劃,她說她打算畢業後,請一位私人教授,專心學琴學畫。或者進教會大學,研究一點形而上的性靈東西。 我仍然對文學是愛好的,現在跟亞南在一起,可以說摸到一點創作的門徑。我很想勸秋明也走上這條路,而且我知道她在文學方面的根基比我好,所以我希望介紹亞南給她認識,最好是參加到我們的文藝團體內。但是,秋明卻微笑的搖著頭,不肯接受我的好意;大概她聽到「太陽」的大名,不願意闖進那火熱的世界裡。 「月亮是不會和太陽碰頭的啊!」我想起秋明和亞南不同的性格,心裡也覺得好笑起來。其實,要不是秋明自己的固執,我相信她們一定能成為一對要好的朋友。 日子一天天過去,在桃花殘落的季節,我又接到阿蘭姐的一封長信。出乎意外的,她對我多年渴念的熱情 ,卻處之很淡然。祇是輕描淡寫的說 :她固然很感謝我的心意,但是不願意再陷到舊日的覆轍。並且,她從同鄉那裡,己經打聽到我跟秋明表妹的一段因緣;現在固然在一校同處,當然是近水樓台。她叮囑我應該忠實的愛秋明;不要像貪心的孩子,得到月亮,還想摘下那天邊的星星。 對於秋明的態度,她卻表示得很開明。她的理由是如果一個女人不能獲得完整的愛,那是她畢生最大的痛苦。除非她能從痛苦的經驗中奮鬥起來,創造出新的們希望。 她說她是女人,所以很同情女人的遭遇。因此不顧意從另一個女人的手裡,奪回她失去的愛;同時,她更不願意在自己傷癒的靈魂上,再來一次開刀。 想不到分別數年的阿蘭姐,從人情事故中,竟得到這許多獨特的道理。但是,我怎樣來處理自己呢?忘記星星,愛月亮嗎?可是,她們怎樣也想不到,我已經生活在太陽下面了啊! |
十
阿蘭姐的長信,給我帶來了無限的矛盾和不安。在感情上,無論阿蘭姐怎樣來表示她光明磊落的態度,捨己為人的胸襟;可是,我很能了解到她在揮筆作書的時候,心情是如何的悲慟。 我想,一個憂鬱的女孩子,在她多年接受磨練的生活中,當然會體驗到人生是一連串苦難的掙扎。現在,當她又面臨到這個疑難的關頭時,她會像一個久經大敵的兵士,對敵情更有確切的估計。不是麼,在我們童年相戀的時候,還不免向社會的舊勢力低頭,何況現在又加上秋明的阻力﹒在時間空間上,她都會想像到自己處於不利的形勢,所以她祇有默默的忍受下去;但是,在她智識的境界裡,也會找到一些堂皇的理論,來安慰自己;不是麼,世界上有多少英雄的笑聲,隱藏著弱者的眼淚呢! 「不能!不能!我不能將一個女人的幸福和希望,毀滅在我的手裡! 」在日記本上,我沉痛的寫下這幾句話,作為我在矛盾中得到的結論。並且在一旁加上濃密的圈點,好像阿蘭姐已經沉陷在痛苦的深淵中,我給她 |
拋下一隻隻救生圈。
但是,一轉念間,在我的玄想中 ,忽然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向我說: 「不能!不能!你不能讓一個女人的幸福和希望,毀滅在你的手裡。」 彷彿在夢境裡,一雙哀憐幽怨的眼睛看著我,那是秋明。 想到秋明,我的筆尖在紙面上軟癱了。這幾年來,秋明的確給我不少的溫暖與安慰。我知道她很能了解我的心情,但是她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 ,而對我流露出絲毫的怨艾。甚至有時候她表示情願犧牲自己的願望;而尊重我和阿蘭姐的感情。在這點上,我不能完全以舊社會制度的觀點來衡量她。實在說,以秋明今日的認識與能力,向家庭提出解除那無形的婚約是不難做到的。並且以她的學識品貌以及各方面的條件,去尋找一個理想的對象,更是輕而易舉的事。可是她都沒有這樣做;也許在她的想像中,認為我和阿蘭的關係,不過是因為青梅竹馬時發生過的一點小悲劇罷了。可是我還能以戀戀不忘的心情,來紀念這一幕小悲劇的情感;這更充份的證明我適合於悲劇的性格。悲劇的性格,在愛情上說是珍貴的;他往往把愛情看作至高至上,甚至犧牲生命都 |
在所不惜。歐洲流行的「羅密歐與朱麗葉」,中國傳奇中的「梁山伯與祝英台」;這些故事的主角,在先天就帶有悲劇的性格的。
當然,秋明做夢也沒有想到,在風雨摧殘下的阿蘭姐,現在卻又跟我舊情復燃。而且,她更不會想到,十足稚氣的村姑,現在居然變成一個有思想有作為的時代女性。所以她才能沉著的以寧靜淡泊的情感,來消滅我心中殘餘的陰影。 從秋明日常性格的表現上,這樣的估計,我覺得對她仍然是庸俗的、狹小的;無論從人生境界以及修養上說,秋明在普通女性中,的確有超人的認識,如果我將阿蘭姐的長信拿給她看,她一定會溫和的笑著說:「你以為我不及阿蘭偉大麼?∣∣」 正因為這樣,我對於秋明的態度 ,從內心裡敬佩她、感念她。而且,我更不願在感情生活中,失掉這樣一個溫婉可愛的伴侶。但是她卻說:「 它情願犧牲自己的光芒,讓給星星,教愛星星的人得到快樂。」阿蘭姐也說:「不要像貪心的孩子以的;得著月亮,還想摘下天邊的星星。」同時 ,我也想起佛經裡的警句:「弱水三千,我祇取一瓢飲∣∣」 |
在這樣彼起此落的思潮中,我的心田簡直變成了一堆爛泥。我很想找到張幼華、沈超、和楊子雲三個人,來跟我一同商量。可是我很能想到的
,他們在主觀上已經失去了平衡,當然是毫無疑問的贊成我和秋明的關係 ,而忽略了阿蘭的重要性。何況,阿蘭姐在信上所表示的態度,也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。 我想,必須請一位立場公正的人來判決。在友儕中,我儘量尋思和我關係密切的人。但是,除去和我相好的幾個同學外,幾乎沒有能和我商談的人。何況這件事,是不能隨便向人提起的;最後,我想起我們的「太陽小姐」蘇亞南來。 |